有一年回乡。
朋友来家中学潮汕功夫茶道,一个失手,茶壶盖子飞将出去。正在旁边的龍舞大惊失色,偏偏眼疾手慢,仅仅来得及欠身向前十厘米,右手才刚探出一半, 眼看那漂亮的紫砂壶盖凌空越过茶盘,堪堪就要砸落地下——坐更远处正在看电视的龍爸突然左手长舒,已经潜至茶盘侧边,就要撞击地面的茶壶盖如同不起眼的小物件,稳稳落在龍爸掌中。而龍爸目光迷离,依旧对着电视上寻找五朵金花的阿鹏……
龍妈淡淡地哼了声:你爸一直有功夫在身,就是不肯用,留着荒废……
一干人等目瞪口呆,终于相信龍爸以前的确是练过武的。
想他年轻时候,甘肃康乐当知情,天安门前同挥舞,湖北不惧大洪水,万里长江曾经渡,也算英姿潇洒,现在却连发须都不肯剪,只在家中一味怀旧。
龍妈曾经说龙爸一直希望将一身本事传给孙儿辈,原以为是他在武汉大学学来的英语德语之类,却原来还有这等不传功夫。
和龍妈聊起龍爸的病,一家人都后悔没早点发觉采取行动,避免龍爸成今天的模样。但其实早年的各种阿尔兹海默症征兆都被龍爸自己想办法隐藏起来,而且谁也不能料到一位身手矫健、反应灵敏的不喜欢赶时髦的退休老头会成为现在流行的失智老人呢?
1
龍妈总是提醒说,你爸年轻走南闯北那么活跃,老了退休却成了「宅男」,大门不出,消息不看,患这种病是自然而然的结果。这是事后诸葛亮的做派。因为连龍爸自己都不会相信。
虽说龍爸退休之后,因为龍家兄弟迟迟不肯结婚,而愧见家乡父老,更不想看到一起退休的同事们乐呵呵抱着孙儿在院子里溜达聊天。但他每天还是会坚持上操场练习快走,或者打太极。我回家后,早上锻炼会遇上一些认识的阿姨大爷,都问:你爸怎么没见出来运动了?他可是走路走的飞快,脚底生风的那种,我们还想跟他学学太极拳呢。
但是后来龍爸渐渐运动得越来越少。龍七因为外调,少有在家;龍妈则忙着市里太极协会的筹备之类活动,偶然注意到这个现象,就提醒回来探亲的龍舞陪陪老人。
于是龍舞早早拉龍爸一起上操场运动,打太极。龍爸每次都高高兴兴穿戴好一起出门。但慢慢就发现不对头。
第一天,龍舞8:00找龍爸,他刚起身,于是高高兴兴穿戴好一起出门。
第二天,龍舞7:45找龍爸,他刚起身,于是高高兴兴穿戴好一起出门。
第三天,龍舞7:30找龍爸,他刚起身,于是高高兴兴穿戴好一起出门。
第四天,龍舞7:30找龍爸,他已经穿戴好,正在门口,于是高高兴兴一起出门。
第五天,龍舞7:00找龍爸,他已经穿戴好正在操场,于是高高兴兴一起锻炼。
第六天,龍舞7:00找龍爸,他已经穿戴好,正在门口,龍舞刚刚高高兴兴说:咱们锻炼去吧?龍爸喘着气:不了,我刚刚锻炼完回来……
……
按龍妈的说法,龍爸是打了兴奋剂才会如此勤快地和我每天锻炼,一起出去吃肠粉,聊天逛街,甚至——去数字影院看电影。但每次等你走之后,他就回连续睡好几天懒觉,好好松口气。所以你看来你回来的这几天,你爸都尽量提前起床,那为了避免和你一起去运动。
开始没明白原因,后来才想起,原来龍爸每次和龍舞打太极,打得次数越多,动作也忘记得越多——他不想让龍舞看出来。
2
龍妈唉了一声说,你爸这人从来都这样,太爱面子了。
捉摸着龍爸龍妈之所以结婚,应该也是因为龍爸看中龍妈的容颜吧。
以前听说龍爸龍妈的婚姻是外婆促成的,而这桩亲事被当地人认为是郎才女貌的结合。
龍爸是当时惟一的大学生,还是武汉大学外文系的。
两个人的婚事据说非常快捷,龍爸送给龍妈的礼物是毛主席像章一枚。
这一定下,就是几十年。
龍爸私下说,龍妈真的不像一个潮汕的女子。
我知道,潮汕的女子是出了名的「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的。潮汕男子除了务农,很多时候是外出经商。而女子则是丈夫在家时候,操持家务;丈夫外出时,把持家政和农田。但潮汕传统,女子都应该是聪慧为次,贤良淑德为主的。我有一个极其灵慧的堂妹,但是她受到家族称许最多的不是她的聪明,而是她的细腻体贴与贤淑。
龍妈年轻的时候很漂亮,曾经有队伍想招收她去文工团。我一直想把她的照片复制出来,只是每次龍妈只是拿出来我看,然后迅速收起来。龍妈的相片是黑白的,却染了红色。龍妈微笑着,摔着大辫子,美丽、恬静、文雅而又带着灵动。
小时候,我们都很喜欢龍妈梳着长长的两根粗辫子,想让龍妈继续留着,龍妈却二话不说剪掉了。因为龍妈虽然初中没毕业,但不想被龍爸看不起,随军后就要当一个女巾帼,自学电工等等粗活儿。
从我记事起,离开家乡之后,龍妈所表现出来的真的与家乡的女性不同。她总是背着电工的工具,在五七厂里面干活,而电工活是她到部队后照着书里自学的;她总是一股劲地把男人的活给完成了,家里惟有她骑的是28的单车;她还一个人给家里做了三条大沙发……
龍妈退休后,我带她去公园寻访武术教练。她竟然能在看着那教练演示的过程,就跟着有模有样地演练起来。这一演练,使龍妈的退休生活比起工作来显得愈发热闹到不可收拾。
3
所以,龍妈的外向,龍爸的内敛,在一起仿佛找不到任何话题一样。
只有跟我单独在一起的时候,龍爸才把话篓子打开,一打开就再也收不住。毕竟是男人,话题离不开国际大事,也离不开人情冷暖。更多的是他关于人生的感悟。
龍爸喜欢把他看不起的那些庸俗的人生哲学传授给我,要我去遵守。因为,这些哲学虽然庸俗,却可以让我在社会上立足。我想,龍爸也许觉得我能力不如他,不如此无法在现今这个社会生存吧。
很多年很多年以前,有一个叫嵇康的人,他喜欢瞪白眼,对着所有他看不起的人。可是,他却写了一篇很那个的信,让他的儿子去他所最不耻的那套去生活。
嵇康喜欢音乐。龍爸年轻时候也喜欢音乐,会太极拳。龍妈说其实龍爸会的并不仅是太极,还有其他武功。现在老了,龍爸喜欢把电视声音关得谁也听不见,然后跟在那些连续剧后面看。他说,要把他最强项的能力——英语也忘记掉,因为,他都退休了,却连一个孙子都抱不了,满肚子学问都快烂掉了,找不到一个传人,留下有什么用?
父亲的双臂都是老人斑,在我扶着他过马路的时候,掌握之处仿佛柔若无物。
这是一双无力的手,但是父亲却在我一句玩笑的时候,挥出极大的气力,来加强他的语气。
又一次想起他曾在电话中的怀疑,忍不住就问:「如果我真的喜欢的是男的呢?」
龍爸愣了楞,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如果我、是、一、个、同、性、恋……」
龍爸皱起眉头,背过脸去,看窗外树上飘下的绿茸叶,口中喃喃,「那我再也不会和你说话,不许你回来,不和你见面……」
说到最后,他突然挥手了,仿佛撇开最蔑视的事务一般地挥手,打在桌子上。他说,「我和你断绝关系!」
在深圳的时候,龍妈也曾经说,「大舞,如果你喜欢的是不该喜欢的人,那么我会把你从这里抓回家去,关起来,不要你工作,养着你!」
龍爸一辈子都不曾和谐,两个人是前生注定要栓在一起相互折磨的人。可是,这个问题上,两人却态度那么一致。
龍妈说,你爸态度很明显,家族的人,特别是长子都肩负家族开枝散叶的责任,他不希望绝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