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说去，不过是一个“人心叵测”而已

傷心龍舞 · 发表于 2015-12-11 15:24:47

热血的“烈”与纠结的人心

——徐皓峰的小说与《功夫》

徐皓峰小说中武林秘意、江湖规矩、奇门心法，只能存在于徐皓峰自己的头脑中，当不得真。
同样的，徐皓峰的小说中的人物性格形象，也只是存在于他自己脑海内。他营造的小说环境，如同古龙笔下的江湖人物，倘出现在现实就显得突兀生硬和虚假，但在小说设置的氛围内，就妥贴生动，而又鲜明如真。

（一）
无论是《道士下山》《国术》《师父》《武士会》还是《大日坛城》，徐皓峰笔下的人物形象几乎固定成三类模式——功夫超卓却又纠结无比的一根筋师父、坚韧不拔却又居心叵测的拳痴徒弟、江湖老道知情识趣而又城府多弯的老拳界首领。或者，还可以增加一个刚烈柔情的美貌奇女子。
这些形象陈凯歌理解不了，也适应不来，所以他把徐皓峰的《道士下山》改编成了美少女战士的中国成人版，让郭富城代表月亮打败师兄，让张震代表太阳消灭敌人，以为很有趣。反而是王家卫的《一代宗师》，画面、对话都能让人与徐皓峰小说的人物和氛围对上号。不过，徐皓峰自己当然不会太满意，因为王家卫电影墨彩太浓，又偏了文艺气息浓厚的情感戏，把里面的武林人物的身手展示机会挤压太过，少了江湖里决斗的烈性和血腥。所以，徐皓峰自己来导演。
这次他导演的还是自己的短篇小说，《师父》。
最早，他导演了《倭寇的踪迹》，很多人适应不敏，包括好些习武之人。只有小众的还怀念一点血性的文艺青年们，强忍了里面的诸多做作，努力生发出对电影的喜欢，喜欢画面干净利落，台词也简捷明快，更保存了小说中的揶揄味道。而徐皓峰在片中更有趣的是将功夫逻辑解释明白，还都能自洽——利用戚继光的阵法能迅速让不曾习武的妙龄女子瞬间打败各路武林高手；用改良过的唐（倭）刀将军人迅速武装起来击败沉淀百年的世家功夫；庸才将军以鸳鸯阵轻易封杀倭刀……诸多技法都很有趣。关键是理上被他一说，那些功夫仿佛现实中就谁都能运用一般。只是电影中好些人物莫名其妙的行事风格，怪异的思维模式，电影镜头解答得语焉不详，虽然小说中都有解释，却不能逼人去买书做答，所以电影终于知道者稀。
等到了《师父》这部电影就不同了。

廖凡决战武馆众人

（二）
首映当晚看完，就给张罗了三天都没看成电影的菜小米发去俩字评价——好看！详细的，她不让剧透。
其实剧透也没什么，这部片优点不在于扑簌迷离的故事，而是整个氛围，教人看着能兴奋起来，激动甚至热血起来。忍不住了在微博上评价说“经过《倭寇的踪迹》《箭客柳白猿》之后，整部片的节奏开始掌握好了，内容充实紧凑，高潮逐步铺展出来，武打也别出一派。典型的作者风格。其实《一代宗师》就已经比较贴近小说的表现了，这个更凌厉一些。”
已经成为影评师的蛋神则在他的推荐词上加了一个字评介——“烈”。
烈，指的是电影结尾部分。和小说结局师父的默然而退不同，电影结尾加了一段很长的巷战，写实得观众都几如身在肉搏之中。功夫电影史上的巷战经典有《黄飞鸿II》中李连杰甄子丹的荡气回肠苦斗到底的豪迈与激烈。徐皓峰有自己的想法，他拍得有条不紊，慢条斯理，厮杀双方无人说话，眼神触碰，步子进进退退，相互试探，缓慢安静，却透着瞬间生死的剑拔弩张。耳畔不断的是喘息声，铁戈白刃相抵时候的利器磨擦出来尖锐的刺耳声……这种氛围能衬托出烈的感觉，是因为前面铺排得好。
与小说结构几乎一致，电影的铺排也是徒弟打败第八个门派的嘚瑟开始。然后开始倒序，解开咏春师父陈识天津卫创门派的故事。
豆瓣网上评论徐皓峰电影三宝——咏春、大腿和胡姬。这是笑话之谈，但《师父》中这三宝倒是一再表现。
徐皓峰想说咏春功夫的惊艳，却先让天津卫拳界首领郑山傲郑老先生带着咏春陈去天津小白楼，把俄罗斯美女雪白的大腿，一遍一遍地在舞池中用细碎的舞蹈慢慢展示。末了，咏春陈恍然大悟地吃惊起来——却原来中国功夫的实质内涵，早有异族人异曲同工地捕捉到了。忽然就有了危机感，郑老先生哀叹：再不把真功夫传下去，我们武林就被洋人给占先了。老江湖与敬武精神竟然就此糅合一起，让人另眼。
毕竟姜还是老的辣，每个人都不是非善即恶的二元形象，所以老江湖以爱武人的雄心，以八个免费的面包，以俄罗斯美女的大白腿，就把咏春陈的锐气、杀气给压住，答应了未来三年创立门派的所有条件。
这些铺排写的是江湖，也写的是世道。不是挟一技就能潇洒走天下、货与帝王家的时代了，什么都要参照规矩来，而规矩就是世道，你遵守了，给了人家面子，人家就会还你一个面子，够资格了，还能赏你一条捷径。武林的规矩为武林建设声望，但也开始危及武林传承和未来。
天津武林的壁垒森严，老江湖的玩弄鼓掌，理想与算计，雄心与阴谋，无所谓好坏、善恶，世道人心除了单纯的挑夫与胡女之外，每个人内心都有一个自己的城府。看得人与陈识一样的压抑。

徐皓峰前半截也有意压着，表现师父陈识的心机和他的自我压抑。
这种压抑，除了展现天津武林界的壁垒之外，也通过比武来展现。开始展现的功夫都普通无华，唯一叫观众叹奇的其实是兵器的展示，还有比武的各种规矩仪式。怪模怪样的日月乾坤刀的安装与卸载，八斩刀与八卦的挟刀揉手的交流，临时搭着的凉亭下，穿着竹排战衣比刀的模式等等，是一种奇技淫巧的小展示，克制得很。
一直到了咏春陈怀着不忿气，坐在长凳上，长篙痛击街头混混，这是影片进入第一个打斗高潮。观众也从这里开始有了惊叹。
此前的功夫片中，有李连杰与赵文卓在《方世玉II》中长篙互打，打得精彩纷呈目不暇接。但那除了炫耀两个人身手漂亮外，也是剪辑的炫技。徐皓峰有自己的想法，他在《师父》中，恢复了七十年代李小龙时代功夫片的质朴，但用上了现代摄影画面的精巧。
咏春陈坐长凳一头，衣着质朴灰淡，穿着妖娆红色旗袍的师娘坐另一头，侧头看他，看他前面被痛打的混混，漫不经心似的。
夜色中灯光正好，昏黄中透着亮堂，与老旧墙壁场地一渲染，油画一般。
咏春陈长长的竹篙挺起，撑着电影大半个屏幕，静气屏息。然后起手出杆，每一招每一式，清清楚楚击打对方的位置、手段，全部有模有样不浮夸。观众知道他会打赢，也知道那些不经打的混混们就是来挨打给大家看的。但看着就是解气，就是过瘾，就是被这画面喜欢上了。
其后，包括徒弟继续踢武馆被暗算，老江湖郑山傲被暗算，直至整个天津武林阴森森的规矩与江湖压着，将陈识逼迫到决定出卖掉徒弟。打斗得有条不紊，平实不抢眼。
再后各类打斗开始密集。等到了陈识怒闯郑山傲家门，第二段功夫高潮出现，虽然很多，却是功夫片少有的模式，因为过程太过简单，观众还没醒过味来，功夫已经展现完毕——陈识竖起右臂按在门上，似要拍门却又迟疑，然后忽然起劲，一个“膀手”，厚实的门登时跌落。
咏春陈自此开始有了转变。这才有了后面爆发的漫长而又精彩的热血的长巷决斗，以一人之力，持两把短短咏春八斩刀，挑战整个天津武林长短厚重的各类刀术。
这是蛋神所谓的“烈”。

（三）
徐皓峰的野心并不止功夫上的“烈”。
如前所述，他总爱描写师父的纠结、徒弟的居心叵测，老江湖的城府森严。归根到底，就是觉得“人心隔肚皮”，就是说的这个人世罢了。
小说里，他笔下的人物都不是完人，为人处世中会有光明磊落的时候，也有阴郁算计的时候，有坦诚也有迟疑。
郑山傲一身武功凌驾天津武林之上，无人不服。而当大家为了稻粱谋的时候，他还能想到武林的真东西需要传下去，不能被现在的各种规矩和算计给毁了。同时，他又怕自己辛苦换得的一身名气被轻易丢了，所以也算计着咏春陈的功夫，乃至安排下自己未来如何既帮助永春陈创立门派，又风风光光地打败咏春的弟子。
   陈识，为了报答师恩，要在最短时间内创立门派，所以可以算计好把自己倾心教出来的徒弟牺牲掉。甚至，为了达到目的，可以装委屈，屈居人下。他有自己的理由，择徒要谨慎，因为那是一个门派的未来，少有不好的就宁肯毁掉。而徐皓峰笔下的徒弟几乎都是一个模子，骨骼清奇的，却大多都有着自己的心眼，你捉摸不透他对你是真心还是为了学到技能而造出来的假意。以《一代宗师》中宫宝森的故事演绎的《武士会》中，弟子一再挺身为师父救驾不惜舍生，依旧逃不过师父内心一念“他这般舍命其实是算好了我会因此而对他放松戒备的吧？”。
   至于天津卫美丽的武术会邹馆长，为了维护丈夫的声望，为天津武林的声望，不惜动用任何手段，又不甘心武林界被军阀所控制，算计着种种方儿左右周旋，也都是现实中的一类人吧……
   电影也好，小说也好，只有卖茶汤的胡姬，天津卫一群脚夫，后来成为师娘的小白楼女招待，还有曾经是脚夫混混的徒弟，善恶情绪都直接表现，磊落无算计。但他们的命运也似乎如同蝼蚁一般，被算计的人算计着。
   人心终归还是复杂的。
   复杂的人心才能创造出了纷繁复杂的功夫。
   功夫的维护需要种种规矩，才能使得徒弟敬师如神，即保持师道尊严，不至于使功夫勿入邪道，却又使得功夫真谛可能失传。
   徐皓峰就这样自己在自己的矛盾中，创造出他心中的武林规矩和武林故事。
   电影中，他让身为军阀副官的林希文说了一句话，“此生之见过耿良辰是一条真正的汉子，其他人都是聪明人而已“。耿良辰就是陈识的徒弟，其他的人包括了德高望重的老江湖郑山傲，也包括了咏春师父陈识。
陈识自己也苦笑自己是一个商人罢了。甚至，最后自己的武馆终于成立时，他却爆起上台，猛然向幕后黑手林副官，向整个天津卫武馆，暴烈烈要做出“封门大战，以寡击众，力尽而亡”的举动，却被邹馆长笑盈盈地一句“陈老弟，放下刀。丧徒之痛，我们都体谅，只当你跟大伙开了个玩笑”而放下。并且，还被津门四柄大刀轻易击败，困在舞台上。
   电影拍到这里，有点拖沓了，观众一口气到此期待的高潮没有，差点没噎死。这是徐皓峰特意的安排，他要让观众和陈识一样被牢牢捆在规矩中，直到陈识耍起南方人的小花招，然后突然闯破大门，破了所有规矩，在自己的天地下，展开一场空前的炽热的、烈烈的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