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94年。
广州。
大型体育馆外。
许多方队,几十人一组,在打着标注省市名称旗帜下,自动自觉地围着体育馆四边坐。
盘腿的,念念有词背诵东西的,双手上举做接气状的……人数很多,队伍很齐。
一名西装革履方头大脸仪表堂堂的人,被人簇拥着走向体育馆。
人群喧哗起来,浪似地涌向大方脸。
呼唤声,念佛声,掌声,在前后左右上下响亮起来。
我知道他是谁。
我不喜欢他。
场馆内,大方脸每讲不到三五句话,就赢来巨大掌声,几乎震裂整个体育馆。
他让弟子站在场馆中央乒乓球檯上示范。
他说,站起来。座位上每个人站起来。
他指挥着,座位上每个人,齐齐地伸手向前,齐齐地伸手向左,齐齐地伸手向右,又齐齐地伸手向上,木偶似地。
和大学时候老师播放的希特勒《意志的胜利》幻灯中情景一样。
我迟疑着,被左右两旁的汉子好心提起双手。
动作稍慢,脑后就有无数声音低低提醒,请珍惜这个机会!
这个机会,是指大方脸说的,这将是他公开的最后一次讲座,人类可能再没有这么好的机会听他亲自传授「这个超越了古今的最高层次的大法」。
他们为这句话给的掌声最持久。中场休息时我耳鼓还在回荡这掌声。
也许是那名急得要哭的老人一句话,让我生命的轨迹发生改变——就像是就要汇入汹涌澎拜的社会大潮中的小溪流,忽然在一个豁口前,拐入了这个小小的弯。
他说,「可以求你将票转给我吗?」
他第一次来广州,从遥远的北方。没有买到票就赶过来,希望能亲耳听到讲授的课,治好自己的身体。
他细瘦,讲话无力。眼睛中有神采,滔滔地形容坐在场外听到传出的声音如何击中自己的身体……
他相信所有病痛已经减轻,如果能入场更接近的话,顽疾必定转瞬消逝。
我辜负了赠票组织的苦心,把票给了老人。
(2)
我离开疯狂的人群,站在体育馆外大门口。
念念不已的其实是去北京路淘书。
那时候广州的北京路还是文化老街,没有成为现代步行街,没有玻璃幕墙堆砌的高楼。有外文书店、古籍书店、新华书店等等大型书店集散。周围的几条街,要么是状元坊,要么是书画集散地,要么是文人雅客的聚集所,甚至连文德路一度成了广州音乐界人与外来气功师们交流的地方。甚至,还能买到很正宗的龙泉宝剑。 身后,老人被人潮涌入体育馆内。
前方,却出现了三个笑盈盈的俏丽女子。
「里头的课听不到最好。」最年轻的女子会讲不熟练的国语,眼中含着笑,分别用国语和白话说了一遍。
声音细细的。
1994年的我还没有真正的人生阅历,可是我分辨得出她们是来自香港。不仅仅是她们一口软软的白话(粤语),而是她们有大陆人没有的精致面容,在广州人还不懂不普及化妆的时代,这点很轻易地将内地人与香港人切割开。
「里头的课不听最好。」她们说。因为,听不到不是遗憾, 而是证明我的缘分在这边——那是「奎师那」在帮忙引导我远离错误之路而已。 如果把那天的情景戏剧化一些,就像是周星驰电影《功夫》中的场景——三个俏丽女子俯身,对着茫然四顾的少年郎说,我看你根骨清奇,必是不可多得的习武的材料,我将传你不世的绝世武功,让你将来雄霸整个武林。
当然,倘若让现在那些意淫派神幻小说家们来想象,大概会认定我将会是多番奇遇后,学来一身神奇本领,恶斗霸权美帝英帝俄罗斯帝,强占小日本,然后杀上云天,打败魔神,灭了撒旦,降服湿婆,踢走玉帝,统领神人天地的一代邪侠,结局当然是迎娶白富美迎娶白富美迎娶白富美(请随意复制37次)……诸如此类的故事吧。
然而没有。
至今我书架中还保留的有《瑜伽飞行》《薄伽梵之歌》以及《奉爱瑜伽手册》等基本她们手中购买的资料书籍。
令我失望的是《瑜伽飞行》说的不是如何修炼飞天行走的方法。
《薄伽梵之歌》则是真的对「薄伽梵歌」中诗歌的诗情画意的解读。
俏丽女子们口中「奎师那」,现在被翻译成「克里希那」,许多白领喜欢的那位印度圣人「克里希那穆提」,名字就来源自这尊神。
所有的资料集中讲述的是信奉奎师那指引的「奉爱瑜伽」。而书籍大部分是国际奎师那知觉协会创办导师「世尊·A·C·巴帝维丹达·史华米·巴布巴」所写的。里面更多的是在讲要吃素、要戒杀,要祭祀和用咒语奉颂,以及诸如贪婪好吃的人,最终会转世成猪的「因果轮回」。里面将「吠陀经」翻译成《韦陀经》,虽然韦陀是我很喜欢的形象,但改变不了我对印度四种姓的不好印象,更何况,我正在积极地为唯物主义宣传写作着。 五年后,发生了一件影响重大的事件,激起了我记忆的封印。
体育馆内讲课的那个人逃出国外。
我记得,会说一点国语的年纪最小的女子说,你会明白,你钟意同我们倾听奉爱瑜伽,不入体育馆是正确的。他们不长久,奎师那的指引才是永恒的,正道的。
不知道拿我转的票进去的老人绝症是否治好,还是他最终后悔了?
一度,我考虑按她们说的地址,去香港找寻她们这只「奉爱瑜伽」,然而第二年,另一件小事情再次让我的溪流转向。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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